陈三六走在后面。
刚下过雨,一路上坑坑洼洼的,鞋上沾了脏湿的稀泥,他一脚一个坑的,觉得这感觉陌生得很。以前,应该是前面那个身轻如燕的人带着自己蜻蜓点水般的掠过下过雨的泥地,但自从前段时间之后,他就再也没有亲近过自己了。
前面那个人是丁隐。
他自顾自地走在前面,他轻功上佳,落花被踏过也不曾碾碎,是故他除了脚下沾了些泥,鞋面上还很干净,一身除了有些赶路的风霜,只像个踏青的年轻公子。
而陈三六,就像跟在小公子身后的落魄书童,脏兮兮的,做事又笨拙,干脆被小石子割疼了脚。
——哎哟!
陈三六叫起来。
丁隐转身,眼角红得妖艳,眼里的煞气让人退却。
——你又怎的?
陈三六抱着腿坐到大树下,石头常年生在这昏暗的一角,又淋过雨,青苔满布,滑溜溜的,他一屁股滑到地上。
——嘶……阿隐,我们能不能歇歇?
丁隐没好气地抱手看着他。
——这会儿知道累,知道疼了?你背着我学法术的时候,怎么不知道?
陈三六心虚地别过头。
他不敢说,更不能说。
从小陈三六就被人告知是捉鬼除妖的绝佳体质,他性格怯懦,身子骨又并不好,除了这天赋,连最基本的练武都是问题。学法术的问题他早就放弃了,直到前段时间丁隐入了魔,他才找到多年前的高人,好说歹说哀求人家学得了两招本领,不为别的,只为了能在丁隐再次入魔的时候帮帮他。
这一去便是半年,等他再回来,丁隐知道他去学了法术,细问之下,先是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又试探了他的脉搏,知道他学得糊里糊涂不问来路,气得转头就走。
丁隐并不知自己已经入魔,只是平日里不曾发作。陈三六咬咬牙。
——我……我只是一时虚荣,阿隐!
——你担心我入魔,是么?
当时的陈三六不知所措,体中真气乱窜,一阵腥甜涌上喉咙,随即便吐了血。
丁隐看到这幕方奔了过来。
——笨蛋!你……你习法术前也不问问,你的法系与我相冲,我盈你亏,当我真气充盈时你便会觉得真气乱游!而我俩功底又相差悬殊,你短时间也万万不可能达到与我相匹的功力!
他越说越急,眼里一片艳红。
——你想爆裂而死,你告诉我,我直接给你个痛快,你何必这么折磨自己!
五脏六腑都如撕裂般疼痛,陈三六虚弱地靠在丁隐怀里,心想我若能为你排忧解难,这痛也不是不能忍受。
他一张口,牙缝里都渗出血来。
——是我不好,那在我习到与你相匹的法术之前,你都不得乱用真气,好么?
丁隐看着他。
良久。
——不行,我们去找真人,教他散了你的法术。
真人就是真人,武林上能人奇士甚多,真有所修成的人也不在少数,但叫真人的人只有一个。
陈三六不愿意去找他。
学法术的过程很艰辛,他没有基础,为了速成,其实走了不少旁门左道。若不是想着丁隐,如何也是坚持不下去的。他学法术的地方阴侧侧的,师傅施了法术,阳光照不进去,只有潮湿与黑暗。
他第一次杀妖,是一只花妖,那妖怪流着晶莹的泪水,无辜又凄婉,师傅道,那是妖怪幻成的模样,莫被骗了。他心里疑惑,又不敢多说,为了练习法术,痛下杀手。
背后猛地一疼,师傅自自己身后拿出一根极细的银针,说你看,这是那花妖身上最毒的杀招,你不杀他们,死的就是你,妖性本恶。
妖性本恶。
后背火烧似的疼起来,陈三六猛地睁开了眼。
丁隐本盯着他,见他清醒,匆匆别过脸去。
——你还知道醒。
——阿隐?
原来他在半路睡着了,梦里不知第几遍地梦到第一次杀花妖的情景。师傅对他说花妖的毒素留在身体里清不干净了,要注意不要随意动怒,不要妄动真气。
还有记得,不要对妖心慈手软,人妖殊途,入了魔的人也是妖,同样不能放过。
这简直像一种暗示。
他偷偷地抬起眼,丁隐正百无聊赖地踢着小石子。
阿隐不会成魔的。
不知道说给谁听。
——走吧。
陈三六想他是很喜欢丁隐的,在他活了二十余年的人生里,干的几件疯狂的事情,都与丁隐有关。
行走江湖,学习法术,还有与他相爱。
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爱恋。
他和他牵着手走过烟雨朦胧的江南,佳人们撑着伞站在桥上,窃窃讨论着他们的关系,他们踩着石板路,毫不在意地离去;
他和他在黄沙漫漫极目天涯的大漠边境里拥抱,狂风怒号,自然的力量将一切踩在脚下,大块吃肉大口喝酒的汉子为他们鼓掌;
他和他甚至越到天下之人皆向往的蜀山之上,看朝阳初升,大地回春,然后在清晨的第一滴露水落下的时候,忘情地亲吻。
但自从丁隐在西域魔宗的陷阱下入过一次魔,自己学了法术回来,丁隐就疏远了自己。丁隐没有表现得很明显,但是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是非常敏感的,哪怕一丁点的改变也能感受到。
陈三六不止一次地想,他莫不是知道自己已经入魔了?
丁隐的眼角一直红红的,像嵌了一株桃花在眼角。
——看我做什么,吃饭。
——阿隐,我们已经好久,都没有……那什么……
——什么?
——那个……
——啊?
丁隐问完,突的反应过来,整张脸都染上红霞。
——你每天都在想些什么?
陈三六也害羞,低着头懊恼。怎么说出来了,他所想与所说不相符合,教丁隐怎么想他。
魔宗。他胸口淤结了一股怨气。
该死的西域魔宗!
要不是,要不是他们这群妖孽……
丁隐捂住胸口。
——陈三六,你在想什么。
——你师傅让你不要乱生怨气,你忘了?
陈三六回过神来,连忙扶住丁隐。
——阿隐,对不起,我忘了我俩的法系相冲,我绝不生气了。
——你在生气?生我的气?
陈三六自知失言,一时语塞。
——你若待我真心。
——我当然待你真心!
——那你就不该瞒我!
筷子摔在桌上发出声响,丁隐的声音大了些,旁桌的人都投来异样的目光。
陈三六站起来,见丁隐眼底的煞红更深,只怕他再次入了魔。
他的隐瞒,他的法术,种种辛苦,不过是为了眼前这个人,丁隐好才是最重要的,自己万万不能舍本逐末。
他下了决心。
——阿隐,你在与西域魔宗一战中入了魔,你知道么?
丁隐的眼睛瞪大了些,半响,颓唐地垂下眼睫。
——难怪……
——阿隐,我并非有意瞒你,但你若怪我,我绝无怨言。
丁隐沉默了片刻,浮上一个久违的笑容,眼角的煞竟然随着他的抬眼烟雾一般退散了,只剩黑白分明的眼睛。
陈三六惊讶不已。
——阿隐,你……
丁隐扭了扭脖子。
——我前些日子里一直觉得有股不知名的力量在体内冲撞,只是不知来源,无法用自身力量褪去,今日你告诉了我它来自何处,我便驱逐了它,现下只觉神清气爽,再没有之前的郁结了。
——真的?
——真的。此番去找真人,除了你的法术,我本也想请他看看自己,现在好了,等你的法术被散,我们就可以回到从前。
陈三六张大了嘴,一切来得太突然,他有些不知所措。
——这真是……太好了……
丁隐微凉的手牵过他的。
陈三六的耳边一边穿过丁隐的体己话,一边却回想着师傅的教导。
“那是妖怪幻成的,不要被欺骗了。”
“妖性本恶。”
妖性本恶。
阿隐不会成妖的!
背后灼热疼痛得如一把利刃切割,一股力量直充上顶,再睁眼,竟开了收妖人百年难遇的隐瞳,一时金光四射,十分妖冶。
丁隐的手紧了紧。
——三六,你怎么了?
陈三六的眼睛里印出眼角通红的丁隐。
——阿隐,你也不要骗我。
——嗯,我不骗你。
陈三六叹了口气。
真人的药庐明目张胆地开在天子脚下最繁华的阶段。
丁隐拉着陈三六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
陈三六一路被挤得东倒西歪,市集声大且杂乱,只有同样提高声音说话。
——阿隐!真人真住在这么嘈杂的地方吗?
——大隐隐于市,于嘈杂处自留心静,这不是本事么。
——你说的是。
丁隐停下来。
——阿隐,你怎么了?
——我方才说话声并不大,你却听见了。
——咦,好像是真的。
陈三六拉过丁隐的手。
——这样不好吗。
——……很好,我们走吧,快到了。
药庐里的病人甚多,药僮们忙碌地穿来穿去,竟没一个人招呼他们。
——这里都是自己排队,三六……
——嘘,那边有个小树妖,竟然混了进来。看我不收了他。
陈三六露出丁隐陌生的表情来。
势在必得的,带了三分冷血。
——三六,他们只是来看病的。
——等他们出手就晚了。
——我不准你伤害她。
陈三六不可置信地看着丁隐,他开了隐瞳后,不仅听力和视觉极好,连功力也上了一个台阶。
所以他能看见丁隐眼珠艳红,煞气大涨的样子。
丁隐的眼睛没有入魔的时候,从来都是黑白分明,黑得像夜空里的星辰,点缀在洁白的云层里。
——阿隐,你现在神志不清醒,不明白我辈正以斩妖除魔、匡扶正道为己任。
他一字一顿。
——我今日,必定要杀了她。
——谁在老夫的地盘放肆?
——真人!
丁隐和陈三六同时叫道。
陈三六的头发不知何时散了下来,他不甚在意,只看着眼前这个鹤发童颜、仙风道骨的真人。
——真人,我的阿隐入了魔,煞气还未除尽,望您能帮他祛除魔性!
丁隐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法系相冲,你盈我亏。
真人玩味地看着丁隐。
——你和他……?
——是。
丁隐毫不忸怩。
——他所说的话,我要执行吗?
——拜托真人了。
丁隐深深地、深深地说。
于是真人出手。
快。
陈三六还在思索着怎么除掉那只捣乱人间秩序的树妖,见那只树妖心有所感,怯生生泪汪汪地看向自己,想到师傅说的妖性本恶,更生烦躁。
正欲动手。
他凝气于掌中之符,口中暗念咒语。
等杀了你,阿隐也除了魔性,我们就可以离开了。
西域魔宗也好,妖魔鬼怪也好,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对杀一双。
树妖忙躲。
树妖躲不躲得过这一击。
答案是。
不知道。
陈三六的掌风没有拍到树妖身上,还是和真人来了个对掌。
一时药庐里真气冲撞,灵力四飞。
真人一击未中,已蓄力起下一次攻击。
——真人!你弄错了,祛除魔性的人是阿隐!
——傻小子!入魔不自知!
入魔?
谁?
陈三六疑惑四望,只见树妖外其余病人皆像看着怪物般的看着自己,他眼角一瞥,发现自己身上充斥着妖冶的金光。
我……我入魔了?
真人趁他怔忡,一击至他胸口,陈三六被法力拖到了半空中。
他挣扎起来。
——我怎么可能入魔!阿隐!阿隐!
他一回头,看见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